【俊勋】糖水
干涩的唇敷上糖水。李知勋勉强张开嘴，伸出舌头舔掉那几滴粘稠的液体。和这糖水的人不知在半杯水里添了几斤的砂糖，太浓了，太甜了，可是立刻便使人身体里的火炉熊熊燃烧起来一般，李知勋觉得自己呼吸也有了些许力气。
“感觉还好吗？”那青年一边这样问，一边用小茶匙舀起一点糖水，轻轻点在李知勋的下嘴唇上。李知勋立刻又将它舔了去，可是嗓子太干，他尝试着振动声带，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，只能静静地看着青年垂眸抿嘴，不断搅动的勺子和杯子碰撞在一起。
“这里的医生都很好的，你很快就会痊愈的。”青年似乎并不在意李知勋有没有回答。他的目光复落在李知勋的脸上，眼睛眯起来，轻轻笑了一下。过了一会儿，他又想起来什么似的，神情温柔而认真地说：“不要怕。”
他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，他站起来，他俯身掖了掖李知勋的被角。他转身离开。
事实上，这里的气氛远没有如文俊辉的神情那样静谧、美好。这里人来人往，相当地热火朝天。每个人都焦躁、急迫，空气中充满了紧张的情绪。每当夜晚降临，疼得睡不着的人总会听见哪个角落里传来低低哭泣的声音。而每到阳光从挂不上窗帘的窗户里透进来时，所有人的脸上又会挂上或是英勇无畏，或是麻木倦怠的表情。这里是后方医院，前线上受伤过重、急需治疗的士兵都会被转送到这里。总有护士如此安慰病人：“至少你们还有机会被活着送到这里。”
文俊辉不是医生，也不是护工，他也是一个病人。据说，他在战争开始前就一直住在这家医院里，这么算来，也有三、四年了。他看上去也才二十三、四岁的年纪。但是，他究竟患了什么病，有许多说法流传，可没有一个确定的事实。
“早上好，woozi。”
每天早上六点半，文俊辉总会跟在换药的小护士后面，给李知勋送来早餐。“今天早上加了肉肠哟，是我亲手烤的，尝尝！”
文俊辉把碗盘放在小柜上，挨着李知勋身边坐下来。旁边床的寸头看着嘿嘿笑了，出言挤兑文俊辉：“哎！你怎么对小李这么好？我怎么没有呢？也给我来点儿！”
文俊辉笑了一下，偏过头去挤挤眼睛，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。李知勋躺在床上，看着阳光落在文俊辉高挺的鼻梁上。他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密的阴影。于是他想，这样的睫毛一定十分的柔软，碰到一定会十分地痒。
文俊辉一边这个那个地打岔，一边端起混合了肉丁的粥，舀起一勺送到嘴边吹了吹，然后递到李知勋的嘴边。李知勋抿着嘴不喝，文俊辉便又眨眨眼，然而此时表达的，是疑惑与不解。
“怎么了，woozi？”文俊辉用拇指擦去不小心滴落在李知勋嘴角上的汤水，“怎么不吃饭？”
李知勋闭上了眼睛。他动动手指，感觉到被吊针戳得千疮百孔的手逐渐变凉，又逐渐升温。
文俊辉放下了碗。他握住了李知勋的手。
“怎么了？”他又问，“不舒服？输液太快了吗？”
他抬头去看滚轮。
“不是…”
李知勋正要反驳，隔壁床的人突然接话：“他怕你做的饭不能吃！要不然，你给我先来点，我来试毒，保证完成任务！”
文俊辉呆了一呆，低下头去看李知勋的脸。李知勋听见这些话不由得狠狠皱起眉头，心里头那些忽然飘来的乌云也瞬间烟消云散了。
“别听他瞎扯，”李知勋轻轻捏了一下文俊辉的手，“喂我吧，我吃。”
“恩！”
文俊辉立刻笑逐颜开，端起已经不再冒热气的粥搅了搅，送进李知勋的嘴里。
“好吃吗？”
文俊辉这样问。
“恩。”
李知勋微微点头，嗓子里挤出这一声答应。
吃光了早餐，又到了每天例行擦身体的时候了。医院里护工不多，护士又忙着给病人换药、打针，长期卧床的病人多多少少总会生点褥疮。可李知勋没有，他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得到了文俊辉的照顾。说是他的幸运，但文俊辉也是第一次尝试做护工的活儿，李知勋是他的实验品。
别看李知勋人小小的一个，下半身动不了的状态让他只能完全放松身体，把自己的体重全部交到文俊辉的身上。青年平时也很少锻炼，只是给人翻个身都惹出一头一脸的汗。文俊辉低下头，把自己鼻尖上的汗都擦在李知勋的枕头上。
“你干嘛！”李知勋嫌弃地说。
“反正枕套也是我洗，就擦擦嘛。”
李知勋把脸埋在枕头里，看不见文俊辉说话时的样子。可他忍不住去想象，他眉飞色舞的样子，他挑着眉毛，张开的嘴唇里露出洁白的牙齿。
紧接着，他感觉到那宽松的病号服被一把掀开，凉凉的空气紧紧粘在自己的身上。
“woozi真白。”文俊辉一边用温热的毛巾轻轻在李知勋背上擦拭，一边感叹似地说。
“…搞什么，你不是已经看过很多次了…”李知勋闷闷地说。
“再看也还是很白啊。”他笑着说。
近日战事吃紧，送进医院里的伤兵越来越多，伤员多医护人员少，许多送进来的人也因为无法被照顾周全而去世。
医院里渐渐涌起一股风，说是所有需要长期治疗的病人都应该被转送出去，把医疗资源就给急需的人。这些话不无道理，可是转送又能到哪里去呢，再往后方撤，无论是技术还是药品都没那么好，总归是得不到有效的治疗。
那么病重的不走，闲散人员总该走。许多目光投向了文俊辉，他不是医院招聘的工作人员，不该留在这里吃闲饭。
“他总有帮我们洗床单之类的吧？”有人这样说。
“可那又不是他的义务。他想做时就做一点，不想做时就躲在房间里晒太阳。你们看，他还有单独的病房，在顶楼。”也有人这样说。
配资的货车从遥远的大后方驶来，带来一些平时弄不到的农产品，医院食堂里，人们排着队，等待老厨师把珍贵的水果切成均匀的小块，每个人都能尝尝水果的滋味儿。
可是病重的人没法排队，李知勋也不能。
“那是他们没口福。”有人说。
今天的夜空格外晴朗，星星挂满了整个天空。李知勋睡不着，偏着头去看没有窗帘的窗户外头，那漂亮至极的星空。
寸头睡了，鼾声很响，李知勋自从跟他同住一个病房就再也没睡过一天好觉。
突然，门口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。病房门开了又关，关上时忽然刮了一阵风似的，锁舌撞了一下，很响。来人嘶地抽了一下气，终于把门关好，又蹑手蹑脚地摸到李知勋的床边，蹲在窗户下头。
李知勋斜眼去看他。文俊辉尴尬地笑着，小小声地说：“今天星星好亮，我还以为要被发现了。”
“就你这样的身手，就算今天没有星星，也还是会被发现吧。”李知勋用气音毫不客气地数落他。
“woozi真是的！”
文俊辉撅撅嘴，慢慢站起来，挨在李知勋的身边坐下了。
“看！这是什么？”他举起拳头冲李知勋晃了晃。过了好久，李知勋才借着星光看出来，那是一个完整的苹果，又大又圆，红彤彤的。
“哪儿来的？”李知勋缓慢而轻声地问道。
“我在院长办公室里偷来的，”文俊辉耸耸肩，又轻笑了一下，“woozi一定很想吃苹果。”
“别胡说，我可没有。”李知勋条件反射地否认了。
“真的吗？”文俊辉认真地反问。他那么认真，李知勋忽然无话可说，他愣住了。
文俊辉那样笑着，把好大的苹果送到自己嘴边，小小地啃了一口。果肉分离的声音清脆极了，喀嚓…喀嚓…文俊辉慢慢地咀嚼，久久地咀嚼，直到嘴里那块脆生生的苹果化作汁水与肉泥。
然后，他俯下身，讲自己的嘴唇贴合在李知勋冰凉的唇上。
李知勋瞪大了眼睛，随即看见自己眼前，文俊辉那不断颤抖的睫毛。果然很柔软。李知勋这样想着，张开嘴，吮吸那唇瓣里落下来的糖水。那糖水还带着丝丝苹果的清香。
过了不知多久，一口苹果终于全数渡进李知勋的嘴里。文俊辉直起身子，脸颊泛红，嘴边还挂着甜甜的笑。李知勋忍不住伸出舌头，去舔自己的嘴唇上遗留的汁液。
“还要？”文俊辉问道。
李知勋忽然慌乱起来。他的眼睛左右乱瞟，他的手紧攥起床单，他屏住呼吸，忽然被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震惊。他竟然在等。
文俊辉不负他的期待，再一次落下一个吻。可是这回没有苹果。
文俊辉终于把苹果送到李知勋的手里，让他自己啃着吃了。李知勋让他吃，他笑着推开：“我吃过啦，你快点吃！”那么大一个苹果，李知勋啃得腮帮子疼。他一点一点地吃，文俊辉就坐在他身边，数着窗外的星星。
“woozi，送来的伤员越来越多，这可怎么办呢？”他喃喃地问，又像自言自语。
“你担心这个？别管，反正来的人再多你也不会走的。”李知勋嘴里塞满苹果，嘟嘟囔囔地说。
“不是…我是在想，有人这么多人受伤，他们该多疼，他们的家人该多担心啊…”
文俊辉一直望着天空。李知勋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，索性沉默。过了一会儿，他抬起手捏了捏文俊辉的胳膊：“战争嘛，难免会受伤。”
“恩。”文俊辉点点头，又忽然低下头，将目光落在李知勋的脸上：“你也会好起来的，别怕。”
李知勋盯着文俊辉的眼睛。他的眼睛很漂亮，那里面亮亮的，仿佛星光落进他的眼眸。
“我知道。”李知勋说。
文俊辉笑了，又抬头去看星星。他的侧脸也很美，李知勋看着看着，一阵困意袭来，就那么睡着了。
第二天早上，小护士后面没跟着文俊辉的身影。
“他跟着来配资的货车走了。”小护士这样说。
“走？去哪里？他的家人不是已经没有了？他还能去哪儿？”李知勋简直不可置信。
“是啊，可是这样，反而能走得无牵无挂吧。反正他得的是心病，也许离开医院散散心，反而好得更快。”
小护士端着换下来的纱布走了。没人在换药后给李知勋擦洗身体了。
没有牵挂的人？李知勋看了一眼窗户下面。那里的墙角处丢着一块苹果核。
李知勋舔舔嘴唇，仿佛那里还沾着些糖水，那么温热。
——
番外
近来，医院里流传着这样一个谣言：有一位敌军的军官住在这家医院里，他是在前线受伤昏迷，被当成己方的伤员，这才被送到这里的。
送配资的货车不知道来了几趟，每次都会拉走一些病人。医院里的资源终于容不下这么多伤员了，每日送来的兵流水一样多，已经控制住病情的人只好撤离到其他地方去。
“文俊辉？没听说过。”司机摇摇头，“不过你要说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，我倒是有个印象。”
“他去哪里了？”
“到了旁边一个小镇就下车了，”司机叹了口气，“现在那地方已经差不多被敌人占领了，老天保佑他不会出什么事吧。”
“他不会出事，我保证。”
李知勋轻轻地说。
